一级隔绝

勿将创作的冲动以为是创作的才华。
/南吕十七,憺思归兮/

【瓶邪】一次看病

   
周三是例行去医院复查和开药的日子。当初解语花坚决地信奉“要去就去最好的医院”以及“最贵的就是最好的”等人生教条,在北京协和医院给吴邪找了个正教授级医师,导致吴邪和张起灵现在不得不每个月千里迢迢地跑去北京看病。他们周二下午就乘直达飞机从杭州抵达北京,夜里在酒店住下,第二天午后错开高峰期再坐出租车在偌大的北京城倒腾一个多小时,最后按照约定的时间到协合心理医学科跟老教授见面。
  
  
一走进医院里,顿时人声鼎沸,护士和穿着各式服装的病人及家属来来往往地穿梭,各自步履匆匆,神色里好像在着急地赶什么事,纷沓的鞋跟在地面上敲击出来势汹汹的杂乱与喧闹,在吴邪的脑袋里,这些声音也响亮地沸腾着,扯得他神经发疼。一踏进这里,他的身体就开始感到熟悉的不适感,最初说不出是什么症状,待得越久随后越发明显。
    
    
正对大门的就是取药窗口,拥挤的人群排着长龙等待着取药,额头贴着前面那人的后脑勺,胳膊碰撞着左右两边的肩头。如今步入夏天,日头渐渐地高了,热气扑在身上就能泌出一层汗来,身边擦肩而过的人都穿着短袖单衣,身边的张起灵身上也只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衫,露出颀长精瘦的手臂。唯独吴邪为了遮住脖子上和手臂上,不得不在外面套了一件高领夹克,本来就热,一看到这烦闷的场景更头疼,皱起眉头努力舒缓眉心的压力。张起灵一直留意看着他,敏锐地发现了他躁动起来的情绪,很自然地在人流鱼贯出入的大门口牵起他的手,在手掌心捏了捏,随后放开,轻柔又十足耐心地安抚他。吴邪偏过头朝向他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没事。两个人继续往里走。
    
    
一楼是门诊大厅,往里面走就是门诊部,厅堂里坐满了一整方块类似的人们,他们的神情同样麻木眼睛里也空空茫茫,表情仿佛贴上去的屏幕,等待着前台叫号,走进右手一道走廊里那一间间独立的诊断室。但是他们绕过了门诊部走向尽头里开在左面的一道门,径直搭乘电梯上住院部。
    
    
电梯前已经聚着三两个人,等待着电梯缓缓运行下来,里头的人甫一往外走,外面的人就纷纷往里凑,挨个按下自己所要到达的楼层按钮,然后不约而同重新聚到电梯最里。张起灵在吴邪后面跟着进了电梯,随后隔着一个人的肩膀探过手去按下九层的按键。他们两人站在电梯中间,手臂若即若离地时而贴在一起,又迅速地松开,吴邪的右脚朝张起灵稍稍挪动了一厘,便将他们的脚尖轻轻相抵。他们并没有对视一眼,也没有言语,彼此心照不宣享受这一点隐秘的暧昧同时乐此不疲。
    
    
随着电梯门闭合,隔绝的空间里沉寂下来。电梯徐徐地上升。吴邪的心脏也开始不受遏制地加快速度跳动,用力地将血液汞遍全身,在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回响,曼延到四肢五骸却是像毒品一样焦灼的东西流淌在脉络里,迫使他一下子躁动起来。胸口闷肿地盘桓着一大口气,毫无厘绪的各种情绪也乱糟糟地郁结在其中,无论如何急促地调整喘息都无法得到纾解。痛苦和难以自安像浪潮一般冲撞着他的全身,头脑中在那样的声响里终于爆炸了似的混乱地翻滚,仿佛化出实质的思维急得不停地团团转,以祈求这样能冷却一分,得以好受一点。吴邪在突如其来的狂躁的浪潮里艰苦地挣扎,恨不得立即吞下四片罗拉,强行降下烧上心头和大脑的焦灼感,将自己解脱出来;又想逃离出去,跑到医院外边去。可当他企图抬起手来时,却发现身体灌了铅一样沉重,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远远地往下沉去,弃入浪潮底下,再也浮不上来。
    
   
门打开了,电梯停在四楼。门外又有人涌了进来,其中还有一个推着轮椅的护士,轮椅上坐着一位白发稀疏的老人。电梯里还算宽敞的空间一下子变得狭小,原本就站在电梯里面的人不得不再往后面挤。张起灵不动声色地将吴邪挤到边上,好让吴邪能靠着电梯壁,自己则护在他身前,用身体将他和人群隔绝开来。空间一充满,他和吴邪这下实打实地挨到了一起,手臂互相贴着。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张起灵的体温也是略低于常人的微凉,并且似乎很难有汗意,不清楚这是否也是张家的训练内容。这样冬暖夏凉的体温,倒是方便了吴邪晚上抱着他睡觉,手感很是舒服。
    
   
他们的手臂亲密地依偎在一块,吴邪似乎能清晰地感受到张起灵散发出的清冷的气息,渗透了衣料浸入皮肤,一丝森凉轻松地游移其上,从容地使他镇却下来。他又不由得想起每日夜晚里那个安稳有力的怀抱,那是他将自己的心脏安放的地方,心跳总是缓慢地与张起灵的呼吸频率靠近。出于身体自发的惯性反应,在他还没有意识过来的时候,心跳已经趋于平缓。焦头烂额的困苦感一时半会儿还退不下去,直到走出医院才能彻底偃息,但他至少借着这一点有意无意的抚慰,重新掌回了对身心的控制,足以支撑着压下不爽,常态应付完接下来的看病。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突然开口叫起来,在电梯里听得分明。老太太脑瓤上统共抓不满一把头发,嘴巴里的牙齿也掉光了,枯槁的脸上尽是深刻皱缩的沟壑,佝偻成一个瘦小干巴的老阿婆。她的神智不太清楚了,口齿却还算流利地叫着妈妈。及至她被护士往六楼推出去,还在不停地念叨着妈妈,妈妈。吴邪注视她离开,心下感慨,于是歪过脑袋对张起灵悄声说:“小哥你看,人老了,记得的还是妈妈。”张起灵没有回话,微微侧目看着他,脸上有些温柔的神色。
   
   
电梯在顶层九楼停稳了,他们走出去,再走进心理综合病房,跟前台护士说明了来意。值班护士已经很熟悉他们了,知道他们是有来路的人,很客气地招呼了两句,用门卡打开医生办公区,将他们二人领到老教授的办公室前,并且替他们敲了门。按照医患隐私保密的惯例,吴邪先行进去,待医生需要叫到病人家属的时候,张起灵再进去。
   
    
吴邪踏入的时候,未免有些紧张。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好笑,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什么大风大浪也都见过了,在堂口交易的桌子上坐庄照样能谈笑自若不动如山,偏偏对上医生含着笑却审视的眼睛就刻意拘谨起来。大抵是缘于病人对医生本能的害怕。老教授正在房间里等他,这位教授是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涂着口红,一丝不苟地梳起头发,鼻梁上架着副擦得干净的眼镜,见到他来了,冲他露出和气的笑容,看向他的眼神里却带着医生职业的打量。吴邪想起自己小时候贪食偷吃冰箱里的蛋糕,结果吃坏肚子,半夜送往急诊,医生看自己的眼神就和如今一样。他不禁更紧张了。
     
    
老教授随和地请他往椅子上坐下,然后接过吴邪递去的病历本和就诊卡,翻开病历本飞快地扫了遍先前一页,就在新一页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吴先生,最近感觉怎么样?”她边写边问道。
   
    
“还好。”吴邪干巴巴地说。
   
   
“情绪控制得怎么样?低落和亢奋的时候还有吗?”
    
   
“有一些,”吴邪回忆道:“不过不算多。有时候连续几天特别压抑,到了晚上又烦躁起来。”
   
   
在他的记忆里,这个月明显发作过两次。当他恹恹地窝在沙发上阴郁得双手颤抖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张起灵就兑一碗蜂蜜水端过来,盯着他喝下。这蜂蜜水还在冰箱里冻过一会儿,手指触上碗壁能摸到微微的凉意,却不至于很冰刺激肠胃。哄他喝下以后,张起灵就把西藏獚提溜起来放在他的肚子上,压得他赶紧坐起来,又被西藏欢欢喜喜地舔了一下巴的口水,他只来得及仰起脸不被口水糊到嘴唇上。西藏獚似乎也很懂得眼下的情景,吐舌头,抬爪爪,转圈圈的卖萌技能无所不用,毛茸茸的脑袋卯足了劲在他手底下蹭个不停。张起灵就站在沙发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玩闹,非要看见吴邪笑出来才满意。
   
    
吴邪烦躁起来又是另一副样子,看什么都不顺心,做什么都不舒坦,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安,焦虑得很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非要逼着细细去想其实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既混乱又一片荒芜。他猛地坐起来,扑腾着下了地,然后又把自己狠狠地往沙发上摔过去,眩晕劲儿还没过去又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再摔下去,恨不得就此把自己摔晕过去。实在受不了的那一次他就喊来张起灵,偏要拉他一块去蹦极,还对他坦言如果不去蹦极他就要从楼上跳下去。张起灵任由他拽着胳膊胡闹了一会儿,最后干脆把他扑倒在沙发上,抱着脸庞啃。吴邪也鼓着一肚子气亲回去,两人在沙发上滚作一团,互相啃得卖力跟狗似的,直磨到最后嘴都肿了,吴邪心里这口气才顺利发泄了出来。
   
   
老教授闻言欣慰地点点头,又问:“那还有再出现幻觉吗?”
     
    
吴邪不自在地在椅子上动弹了一下,换了个对脊背更舒服的坐姿,然后回答道:“嗯……有一次。”
    
     
那是一个晚上,那天下午他感觉头疼所以小睡了一会儿。等他一觉醒来,迷迷糊糊地爬下楼梯晃悠到客厅,那一刻他感觉是到了早上,于是他决定吃点早餐然后去堂口看顾。张起灵在餐厅堵住了吴邪,正将中午剩下的米饭送进微波炉里,他近乎敏感地发现了吴邪不对劲,靠近来问吴邪怎么了。
    
    
吴邪再抬起头,看见好几个又高又瘦的黑色男人,像一根根柱子一样高达房顶地伫立着,没有四肢,身形很奇特地微微扭曲着弯下脊背朝向他,间距分布在屋子里将他们团团包围了。他慌忙去看他们的脸,发现什么都没有,他并不能看见他们的脸庞,那些男人纷纷朝他露出没有表情的表情,一动不动,说不清这些人之间彼此有何区别,就像他也根本分辨不了这一个个的人。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是来打劫这家里的,这是他的大脑告诉他的,并不是通过脑内任何声音传递的。于是他大喊大叫起来,满屋子找张起灵,要带他离开这里。张起灵赶紧上前来捉住他的手臂制住他,问他怎么了。吴邪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还在扯着喉咙喊叫,说有人来打劫了。张起灵问他是什么人,他就说是给他做手术的人。张起灵追问他做什么手术,他却一边不停地挣扭,一边回答他们顺着送信的找到了这里。
     
     
张起灵反手一抓把他扣进怀里,用铁一般的双臂死死地箍住,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将他引导着带到最近的沙发上,然后尽量轻缓地抱着他坐下,伏在他耳边说,吴邪,没有人。待吴邪镇定了一点,他便握住吴邪的手,一根根手指地细细抚摸过去,随后一把攥在手心里。他半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吴邪,目光陷落进柔软的阴影里,近乎止水般波澜不惊的眼睛专注地直视着他,一遍遍地告诉他没事,没有人,单调的语句里带着坚定、执拗而又不可质疑的力度,偏偏说得又随意平常,仿佛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是要叫醒一个桎身梦魔的人。
     
     
那一段记忆于吴邪已经不甚清晰了,神志恍惚时的景象本就模糊,现在他努力地回想,只能想起来张起灵比窗外夜色还深沉的眼睛安定而透彻地望进自己的灵魂。
      
    
吴邪意识到自己不自觉笑了笑,赶紧收起表情,望向医生。老教授保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捏起手指推了推眼镜,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察阅自己的笔记,右手间的笔头在桌子上一点一点。
    
   
“吴先生,请你如实回答我,你还有自残的行为吗?”
    
   
吴邪很肯定地回答道:“没有。”迟疑了一下又坦白说,“外面那位……家属管得很严。”
     
    
尽管吴邪一再跟张起灵说他当初只是为了给自己教训,提醒自己的又一次失败,并没有青春期小女孩动不动拿刀自残的毛病,张起灵还是从根源上杜绝了他伤害到自己的一切可能。如今他根本接触不到动刀子的机会,张起灵跟着他去堂口就和冷面保镖似的杵在身后,他的大白狗腿毫无抽出来的用武之地;在家里,餐食基本都被张起灵承包,厨房里的大刀小刀都只由他使用。就算这样,张起灵还是要隔三差五把他扒光了全身检查一遍,用目光丈量他胖了瘦了,晨起锻炼的效果如何。虽然他不说,吴邪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总会在手臂和脖子上的伤疤徘徊一番。
     
     
“好了,”老教授在病历本上几笔简洁地写下“没有自残行为”,然后冲他微笑着点点头,说:“叫家属进来吧。”
      
   
张起灵进来后,就站在吴邪旁边听医生问话,姿态乖顺得很像学生,他那张嫩脸摆出去也完全可以说是吴邪在校研读的弟弟。但这场景与张起灵本身孤冷脱俗的气质不符,吴邪怀疑他又在飙演技。
    
   
老教授把目光转向他问:“张先生,你觉得病人的状态怎么样?”
   
     
张起灵十分中肯地回答道:“利好,需要稳定。”
     
     
“不错,”老教授赞许地说,又问:“那么睡眠情况如何?”
     
      
张起灵依然干脆利落地回答:“需要一个小时入睡,有时中途会醒一次。”
    
     
“醒来后还睡得着吗?”
     
   
张起灵说能。
     
     
老教授终于满意地再次颔首,手腕运扭笔头在纸上麻利地滚动了起来:“还是继续吃药,思瑞康早上二分之一颗,晚上一颗,碳酸锂早晚一片,艾司西酞普兰早晚一颗,利必通早晚一颗,倍他洛克早晚二分之一片,罗拉早上二分之一片。”笔尖滑过最后一个转折,停在了划线末尾。她提起笔,在下一行的空格里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对照纸上的处方挨个输入电脑里,拿就诊卡从读卡器上刷过一遍,随即将卡和病历本一同交给张起灵。
     
     
吴邪站起来和张起灵向医生道了谢,然后终于如释重负地走出这间治疗室,这回是老教授领在前面用门卡推开了办工走廊大门。他们跟她告别以后,就乘坐电梯原路返回一楼去取药。
     
    
鉴于吴邪对取药区的乌泱泱一片人群产生严重的不适,张起灵通常自个儿去排队取药,叫吴邪在医院门外等着,这件事他做的再自然不过,即便让他在熙熙攘攘密密匝匝的人堆里站上两个小时,他的神色也不会有丝毫变化。吴邪去医院大门旁边的水果摊买了一瓶水,要了一只塑料袋,然后跑进队伍的末端把袋子塞给张起灵,就回到大门口,站好了往张起灵那边张望。
      
     
一旦完成一个月一次的渡劫(他管来看病叫渡劫),吴邪心里就平静下来了,压在他头顶的焦躁感散去,身体也变得轻快起来。他懒散着身子倚在门框上,然后拿大大方方的视线从独特的视角欣赏起他的男人。张起灵笔挺着脊背站在人群里,高挑的身材放在东倒西歪的大众里还真有点鹤立鸡群的意味,何况他的长相本身就不是可以泯然众人矣的类型。张起灵的长相既白净又帅气,加之五官又有些藏人的深刻立体,端的是俊朗一词,即使是随便穿了件短袖衫站在那里,也惹眼得要命。他看着张起灵随着人流一点点挤进去,即使置身围挡之中也可以很快认出,因为他不论处在何等热闹的环境里都具有很强烈的不可融入感。因为他的皮肤苍白到病态,往光底下一站简直发亮,整个人完美得仿佛一尊玉石像,只要靠近就似乎能感受到古玉发出的森森寒气。
      
     
吴邪看着张起灵渐渐挤到窗口前,被后面的人遮挡只看得见乌黑的头发了,便低下头掏出手机,随意翻看着微信,伙计们和胖子都没有什么事,倒是小花发来消息问要不要一块吃个饭。他又打开微博,瞧了瞧满屏世界杯的讯息,然后暗搓搓地下了个赌注。俗话说得好,足球反着买,别墅全靠海。如果赢了他就请张起灵去海底捞,输了就叫张起灵去海底捞他。
     
       
等到张起灵从人群中破路而出,朝吴邪走过来,手里提着满满一袋子大大小小的药盒,吴邪迎上前去接过攥在他另一只手里的病历本和就诊卡,塞进贴身的斜挎小包里。这个包里还有信用卡,张起灵很自觉地将他的信用卡也递还给他。吴邪朝他挥挥手机,问小花请客,他们去不去。张起灵回了句看他。吴邪说行,那就看我吧。首先,我们得打到一辆车。明亮得刺眼的天空些许柔和下来,空气里的阳光渐渐稀薄。他们应当回到酒店房间里,吹着清凉的空调,闲闲逸逸地舒展开四肢,再瘫倒在床上。他们迎着暖洋洋的阳光往外跨去。
     
   
END
            
全文最大的Bug是我去的医院是华西,文中的协和全是按照华西写的。
我没有小哥,所以我不想去医院,有什么问题吗?【理直气壮.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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